[jean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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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高中的時候，爸爸有個同事叫婉清。婉清的父親曾經是我爸爸的老領導，研究所的老所長。據說我爸爸當年曾是老所長器重培養的門生，所以後來婉清和我爸爸一起工作，爸爸對她也格外關照些。

以前就聽過婉清阿姨的美名，不過第一次見到她，還是為她的美麗而驚艷。她一如她的名字，“有美一人 婉兮清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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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時候工作並不是很緊張，節奏也沒有現在這麼快。爸爸在單位周邊的空地上種了些果蔬花草，午間休息的時候還和同事們打打羽毛球。爸爸對我提到最多的一個名字，便是“婉清”。

“婉清的羽毛球越打越好了……”
“最近月季花都開了，婉清最喜歡月季花……”
“婉清穿什麼衣服都好看……”
……

有一次我向同學借了盒磁帶在家裡聽歌，爸爸走過來說，“這是童安格的耶利亞女郎，對不對？”

我詫異地看著爸爸，這個對流行音樂從來不感冒的人，說，“是啊，你怎麼知道？”

爸爸有點羞赧，“前陣子單位裡聯歡會，我和婉清跳舞時，放的就是這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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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一天，爸爸對我說，“小李阿姨想見見你……”

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爸爸媽媽認識的“小李阿姨”不下五個，到底是哪個小李阿姨啊。

爸爸壓低聲音說，“就是婉清啊……”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媽媽從廚房走過來了，難怪爸爸忽然改口。等媽媽又去廚房了，我故意恨恨地小聲對爸爸說，“婉清就婉清嘛，直說就好了。那麼多小李阿姨，誰知道哪個小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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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終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婉清。看到她，我心裡只有無限的歡喜。又有隱隱的憂慮：她比爸爸年輕那麼多，覬覦追求者甚眾，不知道在她心裡，爸爸到底是個什麼位置……我在心裡默默地祝願爸爸情路一帆風順。

自從爸爸的生活裡出現了婉清，他的心情豁然開朗，整個人比過去年輕精神多了。爸爸和媽媽的婚姻，是一個我無法理解的不幸。我印象中，家裡除了爭吵便是冷戰，除了冷戰便是爭吵。家裡的空氣永遠冷得像冰窖，幾乎沒有一絲溫情。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世上最愛我的兩個人，竟然不能見容於同一個屋簷之下？！讓我從記事起，便置身於愛恨情仇的漩渦激流之中。他們對我的摯愛，和他們彼此之間的精神折磨，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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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情勢出乎意料地變化起來。

有一天，我和爸爸兩個人在家。有人梆梆梆地敲門，一開門，爸爸另外一個同事小胡阿姨，噌地帶著風沖進來，劈頭蓋臉氣呼呼地說，“李婉清！這個狐狸精！我再也受不了她了！——謝工，你不能總這麼護著她啊！”

爸爸有些措手不及，一邊說“小胡，你不要這麼說嘛。來來來，先坐下喝茶……”一邊招呼小胡阿姨去客廳裡說話。我去另外一個房間裡看書，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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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此後沒多久的一天，婉清阿姨也來家裡了。那天也是媽媽在醫院值班。

她和爸爸在裡屋聊了很久。天都黑了，還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終於，聽到爸爸送婉清出來，我把眼睛貼在房門的小玻璃上往外偷看。眼見婉清快要走到大門口了，爸爸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沒有上前挽留。

忽然，爸爸低低地叫道：“婉——清——”聲音低回，有些顫抖。

婉清回過頭來，一瞬間，兩人四目相視。她眼睛裡分明是無限的繾綣，爸爸的眼神裡更是萬分的不舍。

就這樣，無語凝噎。我躲在門後面屏住呼吸，空氣都凝結了。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只見爸爸頹然地從身後拿出一把折疊傘，輕聲說，“回去吧，下雨了，路上小心。”

婉清悵惘地看著爸爸，接過傘，慢慢地，臉上露出微笑，說，“謝謝你，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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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媽媽是個任性而執拗的人。工作中爭強好勝，家務事卻一件也不通。不僅廚藝糟糕，而且織毛衣縫紉之類的女紅一概不會。爸爸喜歡“長發為君留，相思無盡頭”；可是媽媽偏偏把頭發剪成短短齊耳的婦女主任狀，一副不愛紅妝愛武裝的半邊天樣子。

可是我後來才知道，這些都不重要，媽媽僅靠一件獨門兵器，便足以獨步江湖。

那時候男人秋冬季節的毛衣，都是家裡女人給織的。我媽不會，爸爸的女人緣又特別好，所以爸爸的毛衣都讓他們單位的女同事給包圓了。

那天媽媽在家裡收拾衣櫃和幾個樟木箱子，把爸爸的幾件毛衣都擺出來了。看來看去，最後媽媽摸著婉清織的那件毛衣，說，“還是李婉清織的這件最好！你看，又厚實又合身，花樣還好看。她真是又漂亮又能幹！”言語中，只有誠懇的稱贊，沒有一絲一毫的拈酸呷醋。

後來又聽說，早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還有這樣一個故事。

我們單位駐廠文工團有四朵金花，是文工團的台柱子，號稱“三秀一蘭”，三個姑娘名字裡有個“秀”字，最後一位姑娘名字裡帶著個“蘭”字。我爸爸就和這位阿蘭是密友。那時候是困難年代，物質奇缺，生活非常困苦。

有一天，爸爸對下班回家的媽媽說，“阿蘭太可憐了，她一個人住在集體宿舍，床上被子單薄，整夜都睡不暖身子。你能不能從醫院拿幾個用過的鹽水點滴瓶子給她，可以灌上熱水當暖水袋用。”

媽媽二話沒說，立即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天，便拿了兩個點滴瓶，洗幹淨，用舊衣服包好，和爸爸一起給阿蘭送過去。

這事情不脛而走，不少人來媽媽面前嚼舌頭根子，說，“天哪，還有比你更遲鈍更木訥的人嗎，你說阿蘭晚上睡不暖，你家老謝咋知道的呢？！”

我媽媽坦然地不以為然，“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很可能是阿蘭聊天的時候告訴他的呀。”



媽媽的這件獨門兵器，便是寬容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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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又是一天媽媽值夜班的日子。

我和爸爸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月光如水，從窗戶裡傾瀉下來，照在我和爸爸面前的地板上。我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許久都沒有說話，心裡卻有千萬個問題在翻湧。

終於，我忍不住坐直身子，轉過臉來，對爸爸說， “爸，你當年究竟怎麼會和媽媽走到一起的？！”未及爸爸回答，我又沖口說道，“那天——你怎麼不把婉清阿姨留下來？！——或者和她一起走？！”

爸爸表情復雜地看著我，無言以對。他只是無限憐愛地把我攬到他懷裡，輕拍著我的手背，良久，他歎了一口氣，說，“你媽媽，她是一個好人。”

隱隱的，我似乎有些明白爸爸的苦衷。

爸爸選擇繼續堅守，也許是出於輿論，也許是出於道德，更多的，我想是出於對我的憐愛和呵護。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抬起頭來望著爸爸。

也許我要重新審視爸爸和媽媽的婚姻，同時我也明白此後的生活將一如既往地繼續：冷戰、爭吵；爭吵、冷戰；死水微瀾。

[jean00]

（八）

又過了一陣子，聽說婉清阿姨調離了爸爸的研究所，和爸爸沒關系，是上面有領導直接點名要她去的。再以後，聽說這位領導，不惜采用種種手段，威逼利誘，強迫她就范。一時間，謠言滿天，眾口鑠金之下，婉清的丈夫開始懷疑妻子的清白，家庭暴力不斷升級。婉清最終離了婚，去了更遠的地方，從此和我們家來往就少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