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林专栏: 温莎林专栏：“乱世佳人”里的老磨坊

2008-06-30 | 来源: 温莎林 | 转到微信 | 有0人参与评论 | 字体: 放大缩小 | 收藏 | 打印

去年感恩节动身去阿肯色时，朋友A，一位在美国出生的日本帅哥嗤之以鼻，“你千里迢迢跑到那里去度假？”那天他感冒，鼻涕差点嗤出来。

我说，“那是我的梦想。”他呆呆地对着我打了一个大喷嚏，表示难以想象。

两天后，终于到达那个我惦记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 -- 美国阿肯色州首府小石城。正是深秋，路上层层铺满五色斑斓的落叶，仿佛一个随手打散的调色盘。阿肯色河如同一条蜿蜒的玉带，远处岸边，山上密密的林木，隔着距离，分不出树种，只是大片绚烂的色泽，橙黄﹑深红﹑赭石﹑蛋青，如油画颜料被人慷慨大度地泼进澄蓝的天空中。和风习习，河水里流丽的山影变成一幅幅漂动的锦缎，半是高傲，半是依恋。

在蓝天白云山林流水间，站立着一座两层楼高﹑棕色墙面的小房子，墙上开着一排几个窗口，正门对着个小池塘，湿漉漉的大木轮子缓缓跟着流水滚动。那是一个仿造19世纪风格的磨坊，叫做Pugh’s Mill，建于1933年，建筑师是Justin Matthews，奇妙的是，整座建筑，包括外面池塘上的小桥和池塘边的老树根，完全由钢筋水泥铸成，看上去却仿佛天然。周围空气清甜，鸟叫声声，让人立刻回到几百年前的安详和静谧，其中的时间都被悄悄磨去。

这座房子的照片印在几乎每一本与阿肯色有关的旅游书上，当地人称为“老磨坊”，说“那是我们的电影明星”，随便一家旅游品商店里，明信片架子上都有她的倩影。她出现在1939年塞尔兹尼克国际电影公司拍摄的那部获得十项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乱世佳人”片头，静静地﹑温柔地，开始帮助讲述一个属于美国南方的故事。那个故事，把对战争的憎恶和对爱情的感謂，用最迎合大众口味的方式，最炫目辉煌的模式，在最恰当的时候推到银幕，变成大把美元和无数人心中的传奇。

当然，也是我心中的传奇。

90年代初，一档“正大综艺”节目里，有个专题是寻访“乱世佳人”里的美国南方，拍出电影的一些外景地，其中包括这个老磨坊，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看完之后，我想，将来如果能去美国，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从当时到现在，十五年；这是我的所谓“美国梦”。

曾经有过那么一片属于骑士和棉花田的土地，叫做古老的南方。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优雅风仪翩然谢幕。

阿肯色，美国经济最落后的一个州，以农业为支柱，高速公路质量与经济发达的加州﹑德州很难相比，路边加油站小店窗户上都竖着高高的铁条，严阵以待的样子，门口是24小时监视的录像机。晚上8点半，必胜客的大哥无可奈何地从窗口摇摇手，“对不起，我们关门了，这个区域不好，夜里我们只送外卖，不开门。”这是我来美国之后，很多城市里见到的唯一一家晚上不敢开门的必胜客，而说话这一位虎背熊腰，比“尖峰时刻”里的黑人警官更壮一筹。

美国的南方多灾多难，每年夏秋季节，无数的房子淹没在洪水里，没有洪水的时候，就是干旱，电视上天天播放龙卷风警告，还有由于自然灾难和经济落后引发的疾病﹑犯罪和种族冲突，雪上加霜。在阿肯色的首府小石城，如果没有前总统克林顿返乡省亲之类大事，街道上冷冷清清，走遍整个市中心，看不到一家星巴克。

然而，好莱坞明白，南加州的洛杉矶再厉害，也不可能搞定一切，有些东西，注定了要到这片辽远广阔，被很多人遗忘又被很多人思念的土地上摘取。

那是个电影业还喜欢追求完美的时代，“乱世佳人”从隔海的英格兰找到同样是法国和爱尔兰后裔的费雯丽演女主角郝思嘉，用电影一半票房利润的代价从米高梅公司换来克拉克.盖博演迷倒众生的男主角白瑞德，然后，在阿肯色和佐治亚找到古老南方伧然谢幕时留下的最后一抹微笑，开拍。

骑士和他们的姑娘们，主人和他们的奴仆们，在此地留下最后的足迹。

“乱世佳人”开场，郝思嘉穿着招摇的及地箍腰白色长裙，裙摆撑开如同红土地上一朵绽放的莲花，在两个英俊青年的围绕下，顾盼生辉，一双秀目上的睫毛随着她的动作舞动，身后立着高大的殖民地式门廊，草地上咕咕嘎嘎走着鸡鸭，空气里隐约传来地里工人的声音，洁白的棉花雪一般铺开，天色渐晚，紫霭层生，倦鸟归巢，牛羊排着队悠悠地走在田垄上，妈妈正在给农奴看病，爸爸骑着白马越过栏杆回家，黑妈妈大声吆喝着家里的佣人。这里是世外桃源，从容诉说着庄园主千秋万代的贵族梦，十六岁的女孩子没见识过北方的工业社会，也毫不在乎，这片土地上有她的一切，华服美食，射猎舞会，蜂拥而至献媚的男孩，其他女孩的羡慕和嫉妒，还有，她心中喜欢的阿希礼.威尔克斯。

有个日本女孩子写文章说起她第一次看见这个镜头，挤在电影院后排，空气又闷又湿，心里面震动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一个念头，“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啊！”

世界上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而且，第二天，她就决定嫁人了。那一天，她遇见了决定自己命运的三个男人。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加上谦谦君子阿希礼先生告诉她，虽然对她也有好感，但还是会娶同自己更加相似的小表妹梅兰妮，郝思嘉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百依百顺的汉米顿接到南北开战即将出征的消息，吃了十二只豹子胆向她求婚，不想竟然成功，郝思嘉在眼泪中答应了，并非被痴心感动，而是在和阿希礼赌气。第三个男人，用带着嘲讽的微笑告诉她“小姐，你也不是淑女”的同时，自己却身不由己掉进了她那双会像蝴蝶般舞动的美丽大眼睛编制的绵密情网。

然后发生了很多事。郝思嘉第一个老公死在战场上，北方进攻，南方沦陷，撤退，亚特兰大大火，南方战败，重建家乡的种植园，她为自卫杀了一个北方士兵，为钱抢过妹妹的未婚夫，开木材工厂，丈夫为了她在一场争斗中被杀死。她变成一个上流社会背地里人人唾弃的女人。白瑞德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时隐时现，在她的生命里穿梭，时而高调献媚，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温情款款，时而又显得薄情寡义。

战争中，亚特兰大的舞会上，白瑞德和郝思嘉不期而遇，她莫名其妙成了寡妇，穿着黑色的孝服，他由于做投机生意变成了南方邦联的红人，所谓的“英雄”，为众人瞩目。四围金碧辉煌，欢声笑语，在众人用掌声和欢呼迎接“白船长”的时候，他潇洒地脱帽致意，微笑地审视周围，不料正好撞见郝思嘉充满惊讶的目光。那一刻，他的目光凝固了，眼神里，竟然闪过几分张惶。

一直觉得，这是克拉克.盖博在“乱世佳人”的三小时四十五分钟里把握最好，也是最迷人的一个瞬间。

她最好永远不要碰见他，因为他见过她最难堪最尴尬的时刻；而他，却一直都在钻天打洞地寻找她，为了同样的理由。穿梭纽约﹑伦敦﹑巴黎，他见过无数名媛淑女，却一再忍不住冒着生命危险回到美国的南方，这个他众叛亲离的地方，是为了脑海中怎么也抹不去的一个影子。她骄纵而任性，美丽而狂野，勇敢而坚强，每一点，都深深融进他的心。当狠心的男人对狠心的女人缴械投降，那是世上少有的侠骨柔肠。

他拉着她的手在“迪克西”的音乐里翩翩起舞，他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听见你对我说曾经对阿希礼说过的那三个字。”她抬起头，高傲地说，“白船长，你这辈子都不会听到。”

后来郝思嘉嫁给了白瑞德，为了钱，也为了“有点喜欢”。白瑞德娶了郝思嘉，为她做许多事情，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爱她，因为他了解这个女人，害怕一旦让她看破，会践踏自己的爱，而她就真的以为他并不把她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两个人即使睡在一张婚床上，也错过了真正相爱的机会。

很多波折后，白瑞德终于精疲力尽，决定离开郝思嘉。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曾经多么深爱着她，也明白自己心里其实一直也爱着他。她终于告诉他“我爱你”，他梦寐以求的三个字，他拿着礼帽，淡淡地说出那句著名的“亲爱的，我不在乎。”消失在门外浓浓的雾气中。

把老磨坊留在身后，沿着阿肯色河漫步，这一段，两岸山明水秀，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说不出是树还是花，却令人心旷神怡。不知谁家的狗沿路溜达，冲着一户户邻居吠叫几声，那家的狗便回应几声，像是打招呼。时而，有人出门，跳上停在门外的车，投过来一个友善的微笑。远处，枫叶恣意地红，像秋风里一抹抹胭脂，映得殖民地式的房子门廊的柱子分外优雅高贵 – 从前的塔拉，就是这样吧？

美国的南方从来没有北方和东西海岸那么炫目，但那么一个让全世界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吸引无数人半个多世纪后痴痴地来寻访。

到书里去寻觅吧，因为，这无非是南柯一梦，那一段随风而逝的文明……

那一段随风而逝的文明，那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那一个情深似海的男人，照亮这个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多年后，提醒越来越匆忙﹑越来越物化的人们：记得，就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曾有人这样爱过，这样恨过，这样等待过，这样错过。恍惚间，眼前又闪过那一幕，曾经沧海的男人，在心爱女人的注视下，失去了自如，眼神里，孩子般的张惶和柔软，冲锋陷阵，刀山火海，只为一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