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秋天复秋天

文章内容

  2003-11-21 13:47:41
作者: 一天就是永远


扰扰攘攘中只想安安静静,偷偷的许我抹干眼睛
我却恨原来人生错步永没停,缘似是雾,原是命

轰轰烈烈的今已凋凋零零,捉到的不过某些泡影
我错在从前途中里面那一点,在那一方,于那一天

啊...秋天复秋天,相思难相见,难道这一切全是注定
啊...起点是终点,相恋还相怨,谁令这一切变迁

去去来来中祗觉飘飘零零,秋风一生作我的背景
到最后才明人生客路永没平,情既是恨,恨也是情

情正是恨,恨正是情
情永是恨,恨永是情

——秋天复秋天.梅艳芳

(一)

午后,太阳斜了下去,象个烧了一半的煤球挂在那里,热虽还是热的,已然失了底气。颜色也红红黄黄暧昧着,光线从那一团亮的边缘散射出来,那边缘便显得分外锐利,简直像一个旋转着的飞薄的圆盘锯子。阳光穿过厚厚的窗帘间的缝隙投射到黑暗的房间里,细细的光柱上密密地飘浮着灰尘,暗红色的旧式家具上便横过一道亮白的线,象是刚刚锯开来的新鲜的断口。

她伸手拨开厚厚的窗帘,她脸上顿时一片大亮,千百条细小的光线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眯起眼睛,一时失了焦点,周遭的景物都失了轮廓,只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光圈在眼前闹腾着。

她有些晕眩,阳光暖洋洋的包围着她,身躯软绵绵的要融化了。灵魂仿佛出了窍,随着光圈旋舞、飞升。


那一年,深秋。

校园里的法国梧桐被阳光镀上了金色。风过处,枝叶沙沙的响;叶片打着旋儿,在风中灿灿地翻动着一年里最后的华丽与奢靡。

东北大地上传来的炮声轰破了往日的宁静,校园里闹哄哄的,到处都激昂着悲痛和愤怒,人们纷纷涌出教室,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操场上。

她站在人群里仰着脸儿看他,他站在操场的主席台中央,高举着紧握的拳头在喊着抗日救亡的口号,周围的应和声震耳欲聋,她知道:明天他就要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作为学生代表,到南京去向国民政府请愿抗战了。

“人龙,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她不止一次这样说。

他总是说不,温和但坚定。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说:“静芝,等我!”

她用力的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转弯处。

第二天清晨,她背着早已打好的包袱悄悄穿过厅堂,细碎的脚步经过父母的房间时曾滞了片刻,便又向前迈出了家门,往车站奔去。

车站密密麻麻塞满了人,黑衣的军警拦在站台上,拼命把人们往后推。有几个人站在车厢顶上,挥舞着大红的横幅,她在人群中奋力向站台挤,随即又被推到更远的地方……领口歪了,头发散了,汗水从额头上直淌下来,糊住了视线,耳边响起汽笛的长鸣和钢铁撞击的轰隆声,那一抹艳丽的红悠悠地向天边飘去。

她大喊:“人龙……” 用力挥舞着手臂……


厚厚的窗帘从手中掉落,黑暗象一块冷透了的生铁硬邦邦地砸下来,光与影的幻象碎成了齑粉,在一线光柱上骚动着。

她没有去成,他也没有回来。

那一年的年关还没到,就爆发了一二八事变,宝山路上的陈公馆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成平地,父母双双埋在了废墟下面。她却在那场灭顶之灾中奇迹般地幸存下来。

偌大的家就这么散了,只剩下她一人。

生活日复一日地艰难下去,她几次三番想过追随父母于地下。

“静芝,等我!”他的话激荡着她的耳鼓。支撑着她在这乱世苟且地活着。

活着,于旁人或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于她却只有一个。

等待。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

她在妆台前坐下,扭亮了台灯,镜中映出一张淡白的面孔,干巴巴的活象从前陈公馆墙上涂的白垩,很国粹的丹凤眼周围残留着宿醉的乌青,仿佛墙角的苔痕。修得细细的弯眉高挑着精明和世故,两颊略有些松弛,把嘴角坠出了些刻薄与尖酸。

她打开粉盒,对着镜子,把白垩晕成红粉,把细眉染成远黛,嘴唇似乎咬破了,湿湿地要滴下血来,

锦缎的旗袍紧紧裹住苗条的身躯,尖细的高跟把木质的地板踏得格笃格笃响,高高的裙衩下修长的腿时隐时现。走出大门,天色已暗了下来,快到掌灯时分了。她包的车正等在路边。

她坐上车,车轮沿着熟悉的轨迹飞快地碾过去,奔向这个城市最繁华最喧闹的的地方。

人说女人如花。

有一种花,只在夜色中绽放。霓虹灯影里轻歌曼舞,香遍了上海滩。


(二)

当大半个中国在日寇的铁蹄下挣扎呻吟时,上海的租界犹如一座孤岛,娱乐业畸形的极度繁荣。弹丸之地,集中了当时全国最多的电影院、舞厅、咖啡馆、游艺场、戏院。

午夜因着无数的珠宝而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咖啡,红酒、香水和脂粉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息。印度手鼓的节拍、色欲的交响乐、嗲得发腻的歌声、舞女和客人调笑的声音响成一片,这一切交织起来有种奇特的和谐,令人昏乱着、亢奋着、舞动着,摇摆着……

她斜靠在沙发上。用力摇着折扇。九月的夜晚依然有些燥热,她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刘给她倒了一杯红酒,她接过来一饮而尽。

今晚她有些力不从心,舞步散乱,接连踩了刘好几脚,好在对方并不介意,还主动扶着她下场休息。红舞女就这点好,用不着应酬寻常舞客,自有阔老来巴结捧场,想当年她刚刚踏入百乐门舞厅的时候,脚趾被高跟鞋磨掉了一层皮,膝盖强直到不能打弯,小腿抽筋痛得睡不着觉。照样得堆着满脸的笑陪客人在舞池里健步如飞。

刘是沪上一家大银行的总经理,四十来岁年纪,白净的脸上架着金丝眼镜,面相周正,举止儒雅。两年前,她在大中华剧院与京剧名角叶盛兰、马富禄合演《鸿鸾禧》,轰动一时,刘自那时与她结识后,便一直极力捧角,他是沪上一家大银行的总经理,出手相当阔绰。

刘替她点上烟,她猛吸了一口,而后悠悠地吐出了一长串烟圈。看着它轻盈着身姿,袅袅地上升、徐徐地扩大,优美得如梦幻精灵般转眼就无影无踪,她就噗哧笑出声来。

刘有些意外:“陈小姐何以突然发笑?”

“呵!我是笑人还不如这烟圈,至少它经历过灿烂、消失于洒脱。这人怎么就越活越乏味、越过越没指望了呢?!”

刘笑着说:“陈小姐美名远播,正是如日方中之际,何以有此悲叹?”

她淡淡地答:“穷高则危,太满则溢,月盈则缺,日中则移,天道自然而已。”

刘沉默片刻,即道:“既知天道无常,何不早做打算?”

她不说话,抿着嘴儿只是浅笑。刘早在愚园路租下一套房子以为别院,只需她点头,便可入主。

周围的姐妹都羡慕她的好运。欢场中的女人禁不得老,如不趁年轻貌美时找个归宿,待到红颜消逝,那命怕是比纸草还贱。刘的家底样貌自不必言,难得的是这两年一心一意都放在她这里,看起来是个靠得住的人。嫁过去就是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姐妹们都说她应该好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想:她们是对的。


上海的秋天总是那么短暂,一晃眼,满街金黄色的法桐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打着寒战。

时局是越来越紧张了,日本人进占租界看来是迟早的事。刘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把大部分产业秘密迁到了内地。他的家人也离沪去了武汉。刘想带她一起走,她却执意不肯离开上海。刘劝了多次未果,局势已不容拖延。

刘在离沪前,把愚园路的房子留给了她。刘对她终是不错,却是她负了他。

人去楼空,

房子再豪华,也是一座没有生命的空壳。一个人躺在里面,占地也不过数尺之间,和郊外黄土垒就的墓穴相比,其实并不分别。


(三)

时隔两月,她重回百乐门舞厅。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比往日更加喧嚣,沪上有财有势有门路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困在孤岛中的人们早已绝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在末日来临前加倍地挥霍着生命。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狂热。她的复出,不啻是给垂死的病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引起了空前的巨大轰动。关于她的报道充斥各家报纸的娱乐版面,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花边新闻层出不穷。百乐门舞厅每天挤满了慕名前来一睹芳容的人们。在这大厦将倾之际,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炙手可热。

跳完一曲,舞伴殷勤地送她回座,有个人穿过人群向她走过来。

她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妩媚的笑容凝固成了标本,她仰着脸儿望他,望断关山,望穿秋水,望不见他的身影,不期然间他却已在眼前。

“这位可是陈曼丽小姐?”他彬彬有礼的问。

她呆在了那里,当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宛然还是十多年前那个英俊青年的模样,而她,这些年,她改了名,烫了发,换了装,素雅文弱的大家闺秀陈静芝变了美艳精明的洋场舞后陈曼丽。他竟已认不得她了。

她说不出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双手递过一张烫金的名片。她下意识地接过,才看了一眼,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山本先生久仰上海舞后陈蔓丽小姐的芳名,特让我来请陈小姐明晚赏光参加日本大使馆举行的舞会”他又递过一张支票:“这是山本先生的一点心意,请陈小姐笑纳。”

脚下的地面似乎在颤抖,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她的家成了一片废墟,父母永远埋在那堆瓦砾下面。宝山路上血流成河……

她几次三番想一死了之,追随父母于地下。

“静芝,等我!”他说。

是的,她等了。为了他这句话,她苟活了十年,捡过垃圾,要过饭,当过女佣,最后成了交际花,就这么一步一步堕落下去。为了他这句话,她辜负了一个好人,抛却了一份真挚的感情。

终于等到他来了,却是来请她去取悦日本人!

十年!

十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三千多次日月交替,三千多个昼夜轮回,还有什么不能改变?

她向他举起水晶玻璃的高脚杯,杯中的葡萄酒象他当年挥舞着的横幅一样红,象宝山路上流淌着的鲜血一样红。

拚尽全身力气,她把杯子对着他的脸砸过去。

水晶玻璃在他的额头上碎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碎玻璃和着葡萄酒四处飞溅。他捂着额头踉跄后推,鲜血从指缝中直披下来。

人们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周围死一般寂静。

他狂怒地拔枪指住她。

她冷冷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地挤出来:“钱人龙,你听着,我的名字,叫做——陈——静——芝!”

他像是又遭到了当头一击,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枪口软软地垂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名片和支票,用打火机点燃了,望着纸片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她忽然感到一阵虚脱后松弛。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十年,她活着,为了等待,如今总算是有了结果,好过无休止地等下去。


(四)


姐妹们都劝她赶快逃走,日本人失了颜面,决不会善罢甘休。

她依然故我,言笑自若。

这些年来,她从没惧怕过死亡。再说,这租界弹丸之地,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那天凌晨,她正纵情谈笑之际。突然从音乐台左侧跃出一西装青年,抽出手枪对准她连发三枪,一弹中颈,一弹中臂,一弹中腰腹,她当即倒地。同座的两名舞客亦受伤,人们把她送往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抢救,她并没感到疼痛,只是觉得疲惫。

她闭上眼睛前一刻在想:她这一生,也许就错在从前途中里面那一点,在那一方,于那一天。


山城的早晨,刘在寓所和家人共进早餐,包早点的旧报纸上一行黑体字映入他的眼帘:“上海舞厅连续发生枪击血案,一代舞后陈曼丽香销玉陨”报载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名噪一时的舞女陈曼丽因拒绝为日本人伴舞,被日本人枪杀在舞厅内。百乐门血案"发生前2小时,另一有名的舞厅"仙乐舞宫"也发生了枪击事件,敌伪"76号"机要室主任,大汉奸钱人龙被重庆方面的地下工作人员处决,云云。

窗前,连绵的冷雨还在不断下着,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

山城,正是秋天。
点击: 502 | 评论: 1 | 分类: 缺省 | 论坛: 温哥华不眠夜 | 论坛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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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1. 说道: Untitled

    2003-11-21 21:25:40

    滚滚红尘女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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