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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29 22:20:56陈丹青
[img:7fa91dde0f]http://swww.elong.com/data/easypub/image_final/life/_image_0_temp_1072424195[/img:7fa91dde0f]
什么命题？为什么那是“严肃”的？我不知道。但这命题一直在那里，高高悬在所有视觉艺术的“头顶”。每当我面对严肃的摄影，如同遭遇警告，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观看、怎样观看。
摄影总使我想起纽约。上世纪80年代，我初到纽约的几年，将届90岁的安德烈·珂特兹甚至好好地活着，他的寓所就在纽约下城华盛顿广场北端。多年后从电视里见他老苍苍地在广场走动，捏着相机，真希望我也在那里。一位弄摄影的朋友曾答应带我见他，不久，《纽约时报》登载了他的讣告。
大都会美术馆、现代美术馆和哥根海姆美术馆的摄影专馆，长期陈列自19世纪至于当代的摄影经典，那是我了解摄影史的启蒙场所。我画室所在的时代广场附近，第六大道与第43街街口，是《世界摄影中心》设在中城的分馆，馆首飘扬着简称“ICP”的竖条旗，每月举办专题展，回顾大师，推介新人。在那里，我逐年认识了数倍于这本访谈录中的新老摄影家：布拉塞、桑德、马努埃尔、拉蒂克、维琪、梅普勒索普……我竟与这些伟大人物的作品同在一座城市么？
出于绘画的傲慢与偏见，几十年来，大部分视觉艺术家对视觉艺术的核心问题视而不见。恕我斗胆冒犯：我们的绘画、雕刻、设计、电影、戏剧、电视，甚至包括文学，虽曾试图探究各种尽可能深刻的命题，但因了不同媒材的“工具”意识与不同利益的“行业”藩篱，彼此隔阂，以至彼此无知，恐怕无心触及摄影自诞生迄今而始终关切的严肃命题。
什么命题？为什么那是“严肃”的？我不知道。但这命题一直在那里，高高悬在所有视觉艺术的“头顶”。每当我面对严肃的摄影，如同遭遇警告，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观看、怎样观看。我积蓄无数理由，为绘画，为绘画残余而可疑的价值辩护，自以为懂得二者的分际，犹如律法，信守如仪。但摄影总能有效地使我暗自动摇，并给我另一双眼睛审视绘画，注视世界。摄影，以其自外于艺术，甚至高于摄影本身的原则（或谓“无原则”）给予我更为宽阔的立场。
但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立场。关于艺术？关于社会？还是关于“人”？不像绘画、音乐、文学，延绵久长，繁衍了自身的理论，并被包裹其中。摄影没有理论——萨特、福柯、巴特、桑塔格（以上均为20世纪的欧美哲学家），均曾恳切地谈论摄影，周详透辟，视摄影为亟待认知而难以评论的事物。这本书中，30位摄影家个个优秀，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摄影的无数真知灼见。但他们的论说歧义纷呈，最终却证实了“摄影没有理论”——如果有，很可能就散布在千差万别的摄影作品与摄影行为中，我们可以借书中丰富的图片得知“批评”摄影的“困难”。
我没有资格谈论摄影，只是一个对摄影持续惊讶的人。我甘愿一再迷失于摄影以及关于摄影的文字中。而在此书中，从摄影家“罗生门”式的口供中，我们恐怕更难把握摄影的案情、动机、陈述与脉络。西方绘画虽然流派纷繁，但皆可追溯史迹，归宗本源，譬如希腊，譬如文艺复兴，而摄影的野性天生不知就范，数典忘祖，放肆穿越其他艺术止步之处。试将摄影分类或归纳，必遭遇无数反证。严肃摄影总能有效地以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既问且答，亦答亦问：摄影是什么，什么是摄影？
“记录”、“见证”、“现实”、“瞬间”，是摄影话语中最常见的词。对此，摄影机天然地难咎其责，仿佛“原罪”。但欧美重要美术馆收藏摄影经典的价值取向，却是分歧的——蓬皮杜中心摄影部部长沙亚格说，他们开始收藏广告与时装摄影，却一向拒绝新闻纪实摄影。纽约“ICP”的立场迥然不同，我在那里看过许多新闻摄影，充满时事、是非、暴力与战争。“9·11”惨祸当天上午，著名的“马格南”摄影小组正齐集曼哈顿开会，各国成员闻讯休会，冲向现场，一位资深女摄影家事后在展览说明中写道：“人群奔逃而来，我穿过他们，迎向世贸中心。”但是，稍稍审察摄影史的全景观与进行时，我们会发现，伟大的纪实经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本书访谈的对象几乎个个能说会道，锐不可当。摄影家若有天职，便是每时每刻逼视我们视而不见的事物。摄影，似乎赋予他们不该具有的权力，说出本不该由他们诉说的微言与狂话，他们在种种问题上抱有惊人的发现，脱口而出，俨然是世界的、摄影的、同时是自己的首席发言人。
在我们的媒体、美术馆及艺术教育的意识中，“摄影”早已具备，“摄影文化”则尚未真正发生。出版界的情形略微不同，山东画报出版社面向大众的《老照片》系列，若经罗兰·巴特锐眼审视，便得以提出照片背后的大追问。前卫艺术的某一“部位”倒是尖锐地意识到摄影的尖锐，惜乎其中“运动”的成分多于摄影。前时媒体颇为报道了一阵设在平遥的国际摄影展，自然是大好事，不过总觉得像是文艺派对……摄影的觉醒，应是人的觉醒，我看见，中国的无数表象与隐秘，尚在摄影机前沉睡。
《我将是你的镜子——当代摄影家告白》，顾铮编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11月版，定价4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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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命题？为什么那是“严肃”的？我不知道。但这命题一直在那里，高高悬在所有视觉艺术的“头顶”。每当我面对严肃的摄影，如同遭遇警告，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观看、怎样观看。
摄影总使我想起纽约。上世纪80年代，我初到纽约的几年，将届90岁的安德烈·珂特兹甚至好好地活着，他的寓所就在纽约下城华盛顿广场北端。多年后从电视里见他老苍苍地在广场走动，捏着相机，真希望我也在那里。一位弄摄影的朋友曾答应带我见他，不久，《纽约时报》登载了他的讣告。
大都会美术馆、现代美术馆和哥根海姆美术馆的摄影专馆，长期陈列自19世纪至于当代的摄影经典，那是我了解摄影史的启蒙场所。我画室所在的时代广场附近，第六大道与第43街街口，是《世界摄影中心》设在中城的分馆，馆首飘扬着简称“ICP”的竖条旗，每月举办专题展，回顾大师，推介新人。在那里，我逐年认识了数倍于这本访谈录中的新老摄影家：布拉塞、桑德、马努埃尔、拉蒂克、维琪、梅普勒索普……我竟与这些伟大人物的作品同在一座城市么？
出于绘画的傲慢与偏见，几十年来，大部分视觉艺术家对视觉艺术的核心问题视而不见。恕我斗胆冒犯：我们的绘画、雕刻、设计、电影、戏剧、电视，甚至包括文学，虽曾试图探究各种尽可能深刻的命题，但因了不同媒材的“工具”意识与不同利益的“行业”藩篱，彼此隔阂，以至彼此无知，恐怕无心触及摄影自诞生迄今而始终关切的严肃命题。
什么命题？为什么那是“严肃”的？我不知道。但这命题一直在那里，高高悬在所有视觉艺术的“头顶”。每当我面对严肃的摄影，如同遭遇警告，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观看、怎样观看。我积蓄无数理由，为绘画，为绘画残余而可疑的价值辩护，自以为懂得二者的分际，犹如律法，信守如仪。但摄影总能有效地使我暗自动摇，并给我另一双眼睛审视绘画，注视世界。摄影，以其自外于艺术，甚至高于摄影本身的原则（或谓“无原则”）给予我更为宽阔的立场。
但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立场。关于艺术？关于社会？还是关于“人”？不像绘画、音乐、文学，延绵久长，繁衍了自身的理论，并被包裹其中。摄影没有理论——萨特、福柯、巴特、桑塔格（以上均为20世纪的欧美哲学家），均曾恳切地谈论摄影，周详透辟，视摄影为亟待认知而难以评论的事物。这本书中，30位摄影家个个优秀，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摄影的无数真知灼见。但他们的论说歧义纷呈，最终却证实了“摄影没有理论”——如果有，很可能就散布在千差万别的摄影作品与摄影行为中，我们可以借书中丰富的图片得知“批评”摄影的“困难”。
我没有资格谈论摄影，只是一个对摄影持续惊讶的人。我甘愿一再迷失于摄影以及关于摄影的文字中。而在此书中，从摄影家“罗生门”式的口供中，我们恐怕更难把握摄影的案情、动机、陈述与脉络。西方绘画虽然流派纷繁，但皆可追溯史迹，归宗本源，譬如希腊，譬如文艺复兴，而摄影的野性天生不知就范，数典忘祖，放肆穿越其他艺术止步之处。试将摄影分类或归纳，必遭遇无数反证。严肃摄影总能有效地以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既问且答，亦答亦问：摄影是什么，什么是摄影？
“记录”、“见证”、“现实”、“瞬间”，是摄影话语中最常见的词。对此，摄影机天然地难咎其责，仿佛“原罪”。但欧美重要美术馆收藏摄影经典的价值取向，却是分歧的——蓬皮杜中心摄影部部长沙亚格说，他们开始收藏广告与时装摄影，却一向拒绝新闻纪实摄影。纽约“ICP”的立场迥然不同，我在那里看过许多新闻摄影，充满时事、是非、暴力与战争。“9·11”惨祸当天上午，著名的“马格南”摄影小组正齐集曼哈顿开会，各国成员闻讯休会，冲向现场，一位资深女摄影家事后在展览说明中写道：“人群奔逃而来，我穿过他们，迎向世贸中心。”但是，稍稍审察摄影史的全景观与进行时，我们会发现，伟大的纪实经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本书访谈的对象几乎个个能说会道，锐不可当。摄影家若有天职，便是每时每刻逼视我们视而不见的事物。摄影，似乎赋予他们不该具有的权力，说出本不该由他们诉说的微言与狂话，他们在种种问题上抱有惊人的发现，脱口而出，俨然是世界的、摄影的、同时是自己的首席发言人。
在我们的媒体、美术馆及艺术教育的意识中，“摄影”早已具备，“摄影文化”则尚未真正发生。出版界的情形略微不同，山东画报出版社面向大众的《老照片》系列，若经罗兰·巴特锐眼审视，便得以提出照片背后的大追问。前卫艺术的某一“部位”倒是尖锐地意识到摄影的尖锐，惜乎其中“运动”的成分多于摄影。前时媒体颇为报道了一阵设在平遥的国际摄影展，自然是大好事，不过总觉得像是文艺派对……摄影的觉醒，应是人的觉醒，我看见，中国的无数表象与隐秘，尚在摄影机前沉睡。
《我将是你的镜子——当代摄影家告白》，顾铮编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11月版，定价40.00元。
